我们为母亲做了什么

文清丽,女,陕西长武人,1986年入伍,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大学艺术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

曾在全国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选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长篇非虚构作品《渭北一家人》。

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杂志社。

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

——《孝经·三才章》

杂志社编辑黄萌,约我写一部反映老年人生活方面的小说,说现在老龄化是全球普遍趋势,关爱老年人生存现状,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应当关注的题材。作为作家,我一向不喜欢命题作文,再加上这种题材一点都不讨好,现在人写东西都想着改电视剧、卖版权什么的,老头老太太题材根本就不能吸引人的眼球。黄萌说你这么想就不对了,人家《桃姐》演的是一个老保姆,不是也挣足了票房?法国电影《爱》讲的是老头照顾生病的老太太的故事,还得了奥斯卡大奖呢。动人之作不在于主角是不是帅男美女,而在于你是否有悲悯情怀,是不是能接近地气的真诚写作。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加上黄萌是我多年的朋友,我们合作多次,我不便马上拒绝,想着先缓几天,再找理由推掉。

这当儿,远在西安的婆婆出去买菜时,骨盆摔得骨折,住了半个月医院,做了手术。公公八十三岁了,无法照料,我给远在故乡的姐姐打电话,想请她找个保姆。十几天了,好不容易找来一个保姆,保姆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说什么也不干了。公公说,嫌工资少,我们可以再商量。保姆摇摇头说,不是钱的问题,我神经衰弱,晚上要一个人住,你们家房子太小,又没有空调。说完,扭头就走。公公到菜市场买菜,为了躲开迎面飞驰而来的摩托车,又摔断了腰骨。公公给爱人打电话,一会儿说他要进养老院,一会儿又说他不想活了。公公婆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在身边工作。请了三四个保姆,不是嫌累,就是嫌家里太小,没有一个能干够一个月。

我请姐再找保姆。姐说,农村人生活也好多了,许多人不愿意到城里来给人当保姆。又说城里老人好多了,怎么说也有工资请保姆,农村里的老人就惨了。咱们村的刘麻子你还记得吧?我当然记得。刘麻子家住在我们学校附近,老婆接连生了四个闺女,第五个总算生了儿子,两口子对这个老来子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掉了。费尽心血把儿子养大,又七拼八凑给盖了房,娶了亲。孙子三岁了,儿子、媳妇到广东打工,刘麻子整天侍弄着地里的活计,多病的老伴在家里带着孙子。一天,老太太带着孙子在门口玩,感觉肚子痛得厉害,就靠在树前想休息一会儿,就在这时,同村人刘一刀开着车冲过来,把小孩撞飞了。刘一刀是我中学同学,学习一向不好,但脑子灵光,在县酒厂当销售员。在全村人平掉庄稼种上苹果树后,他立即辞掉销售员的差事,当起了果品经纪人,也就是给苹果找买家。他租用了村里好几户人家的旧宅子,建了一排大果库,专门把第一年没有卖出去的苹果放在果库里保鲜,再寻找时机以更高的价格卖给咸阳、西安的果商。几年下来,挣了不少钱,在咸阳买了房,买了一辆奥迪小轿车,还把从他家到村委会坑坑洼洼的路修成了柏油路,成为村里第一富人,也成了为村民造福的又一人。

那肯定给人家赔钱了,刘一刀反正有的是钱。

那肯定,再说有村里、乡里给他撑着腰。我想说的是,刘麻子儿子和媳妇你猜把他母亲怎么了?

孩子又不能起死回生,他们能怎么着自己的母亲?

刘麻子的儿子儿媳烧了一大壶开水,硬是往他母亲口里灌了下去,当时老太太疼了一夜,第二天还没拉到医院,就断了气。

刘麻子的儿子该枪毙。

公安局来人调查,刘麻子跪着给儿子求情说,他母亲死了也算享福了,反正浑身都是病,儿子走了,刚生下了娃娃没了爸怎么活?

我听得心里分外沉重,说,姐,村里还有啥事你讲给我听听,特别是老年人的事,人家约我写老年人的稿子呢。

姐想了想说,李村一个姓黄的老太太生了三个儿子,跟两个儿子分家了,一直跟着小儿子过。老头子死了不久,小儿子又得绝症死了,儿媳妇改嫁了,两个已经分了家的儿子说老人把家产都留给小儿子了,小儿子没了,不是还有孙子嘛,当然得孙子养着老人。这个孙子也长大了,快到娶媳妇的年纪了,跟他奶奶不知为啥原由吵架了,一天晚上,竟然把他奶奶活活给掐死了。本来都入土了,他大伯因为想要老太太留下的一个描花柜子,侄子不给,就把侄子告到了派出所,说侄子把他母亲掐死了。挖墓、开棺,果然有掐的痕迹。侄子被判了无期,大伯二伯分了全部家产。不用说,大伯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描花柜子,据说是老古董,值好几万。

太残忍了,这样残忍的事没法写。

姐想了想,忽然大声说,你可以写好的呀,都是现成的,写咱们家,写哥哥们对咱父母是多么的孝顺。

对呀,我就写些温暖的,而且我熟悉的。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决定好好写写我们家,写写我们的兄弟姐妹,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母亲是去年去世的。安置后事时,大哥说,父亲去世时,我们没有条件,他老人家走时丧事办得很简陋,一直是我的心病。现在母亲又要走了,我们一定要尽我们所能,以最隆重的送别方式,让她含笑九泉。

我们兄妹一致同意大哥的意见。

母亲生了七个儿女,除了三哥和给人的五哥是农民外,我们其他几个子女都是国家干部。大哥是正军职少将,在北方某部担任政治委员;二哥是副军职少将,在南方某部担任政治委员;四哥是我们邻县的副县长;我是一个靠写作吃饭的作家;姐姐在我们县农业局工作。

我们为母亲举办了在我们全乡甚至说全县最隆重的吊唁仪式,大门外用黑纱和松柏扎了白色的充气拱门,拱门两边立着四块闪闪发光的展板,展板上全是母亲在大江南北游览的照片。我们请了县剧团最好的乐队,县宾馆数一数二的大厨,还请了闻名全乡的醮师给母亲做最好的超度。花圈从家一直摆到了大路边,来来往往的车流都绕道而行。乡党委书记主持了母亲的送别仪式,两位分别从南北不同方向远道而来的少将回忆了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最后由正军职少将大哥代表我们兄妹六人致悼词。大哥搞了四十多年的政治工作,他把母亲的一生用三句话做了总结,说母亲给儿孙留下了三个“传家之宝”——一个是省里英才委员会给母亲颁发的“英才之家”牌匾。母亲虽一字不识,却知道读书的重要。她出身于一个略有家私的小商贩家庭,重男轻女的姥爷靠他起早贪黑做的糖供着四个舅舅上了学堂。从小听着哥哥们读书的母亲懂得读书的重要,她十五岁进到我一贫如洗的家里,硬是节衣缩食,从舅舅家里借钱借粮,卖了家里惟一的耕牛,供我们兄妹上了学,为共和国培养了两个将军,一个县长,一个作家,她的孙子辈出了十名大学生,五名硕士、博士;“惠泽乡里”是全村人为母亲送的牌匾,母亲集资修建学校和民族文化苑,被评为感动全县的十大人物之一;第三个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省书法家协会主席钟明先生写的挽联:“爱哺子孙造就英才之家,惠泽乡里名满渭北高原。”既高屋建瓴,又声情并茂,使在场的不少人都抹起了眼角。县委书记、县长敬送了花圈,来自全国十几个省市的亲朋好友参加了告别仪式。我们没有像村里其他人那样把去世的老人抬在轿子上送入墓地,而是租了县里刚刚时兴的一辆“人生末班车”,这是辆崭新的白蓝相间的客货两用车。我们家在村头,离路东的墓地不到八百米,我们舍近求远,披麻戴孝地护送着母亲的灵柩,朝南走,穿过全村,我们让母亲最后再看看她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老宅,现在已是一片荒地,再看一眼她年轻时爬坡种地的沟壑。最后到我们新家再看最后一眼,安息在她亲手种植的苹果园里,跟早逝的父亲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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