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营养VS味道;科学VS艺术(上)

引子:两个相反的苏东坡

河豚是有剧毒的,大美食家苏东坡是吃河豚的先行者。同时代的笔记说,他曾“盛称河豚之美”。有人请他吃,问他“其味如何?”他回答说“值得一死!”这段记载的结论说:“由东坡之言,可谓知味。”可见中国人所谓的“知味”,不是懂得分辨,而是嗜好到不顾性命的程度。

还是这个苏东坡,有时又像是一个“味盲”,多么恶劣的吃食都能痛快地下咽。诗人陆游记载说,东坡跟同僚相遇于外地,两人在路旁的小饭摊儿上买汤面充饥,味道糟糕透了。同行者放下筷子叹了口气,东坡却很快吞光,大笑着对同僚说,你还想用嘴细嚼吗?原来他是囫囵吞下的。

苏东坡吃河豚是为了欣赏美味,跟营养毫无关系;苏东坡吞汤面是为了充饥,味道可以全不考虑。两种场合,判若两人。河豚经常危及性命,按照“营养保健”的价值标准,应当绝对否定,然而吃河豚却属于美食家“知味”的最高表现。两个苏东坡互相对立,叫人怎么理解?

比粗劣的汤面更糟糕的吃食,糙糠野菜,甚至饥荒年代的草根树皮,也会给快饿死的人提供一点宝贵的热量。“两个苏东坡”的典型故事,生动地表明:人的饮食行为有着高、低两个层次。现代智者、美食家林语堂先生在谈到饮食文化时有一句名言:“出于爱好,我们吃螃蟹;出于必要,我们又常吃草根。”

中西的吃文化分属两个层次

人属于动物又高于动物,人的感官活动有两个层次:低层次的生理需要,是人和动物共同的;高层次的精神需要,是人类特有的。精神的活动近于美学。这个道理,美学家汪济生在名著《系统进化论的美学观》里讲得最透彻。他论证说,感官依附于动物的身体,首先要为身体的生存服务,所以感官有“谋生活动”;但高级生物的神经思维器官进化到很发达的程度,感官在谋生之余,又有“游戏活动”。猫狗属于高级动物,已经懂得游戏。他举例说:小猫捉老鼠属于“谋生活动”,小猫玩线团则是高于“谋生活动”的“游戏活动”。美食的感受属于精神活动,比一般的游戏更为高级,已进入审美境界。

上述道理很明显,一点就破,但却要等中国的青年美学家来点破。西方的美学大师康德、黑格尔都不承认美食属于美学,而认为吃的享受属于低级的“快感”,够不上美学。洋人把“快感”跟美学之间的界限划得很清楚,这是文化类型的差异决定的。中西文化差异很大,这可以追溯到吃上,因为人类最重要的实践活动莫过于吃。

“吃”在中西文化中的地位就非常悬殊。中国古人断言,饮食是文化的本原(《礼记》:“夫礼之初,始于饮食。”)西方人从来没想到这个,甚至极少谈到吃。林语堂先生说,英国人一提吃就觉得羞愧,因为那有点接近动物了。中西差别这么大,必有一方面太不一般。我认为个别的是中国。什么原因?还用林语堂的话来说,就是“我们的人口太多,而饥荒又过于普遍。”

繁生、聚居的文化基因使中国人走上“生态破坏——灾荒——饥饿”的恶性循环。这样就造成了中国的“饥饿文化”和中餐的古怪。这是个大题目,没法多说。

中国的饥民到了实在没办法时吃过毫无营养的观音土,明知吃了会胀死也不顾。饥饿到了极点,营养匮乏到了极端,反而使人不再关心营养。然而饥饿倒会让人更懂得美食。苏东坡说过,人要是饿极了,“草木犹如八珍”,饱极了,“八珍犹如草木”。吃草的实践,使中国人实现了“味”的启蒙,甚至拿“味”当“食”的代名词。最典型的表现是“鸡肋”的成语:“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无肉”偏说“无味”。

洋人不明“味道”,华人未闻“营养”

“鸡肋”的故事表明了“味”跟“食”的分离。这可以用“开天辟地”来象征,用中国传统哲学的话来说,就是“轻清者(“味”)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沉而为地”。

吃烤肉没有主食副食之分,所以肉食文化很难形成“味”的独立。饥饿使中国人走上了“粒食”的歧路,造成了中餐特有的主食与副食、菜与饭的分离。有人会说“西餐也有面包啊”。洋人当然知道面包跟肉有本质上的不同,可是他们会断言,那差异不是“味道”上的,只是“营养”上的。面包的营养成分是糖类,而肉的营养成分是脂肪、蛋白质。

洋人也重视食物中的“轻清者”,但那不是中国人的“味”,而是“营养”和“热量”。如果说“营养”虽然精微,还是物质,是有形的,那“热量”就像“味”一样是纯粹无形的了。

“味”和“营养”的差异,可说是中西文化差异的象征。林语堂先生说得好:“英国人不郑重其事地对待饮食。”对于法国人说的“好吃”,他们“不屑一顾”,“英国人感兴趣的是怎样保持身体的结实,比如多吃点Bovril牛肉汁,从而抵抗感冒的侵袭。”

“味”是非常模糊的,感性的,而“热量”是十分精确的,理性的。

洋人也懂得贪恋美味。孙中山先生说:关于烹调,西人先前只知道法国烹调为世界之冠,“及一尝中国之味,莫不以中国为冠矣”。然而要洋人承认其饮食文化的落后,他们必然不服,人家还很看不起中国人的不懂营养学,并为自己的定量分析而感到骄傲哩。这就叫美食评判的“价值标准”不同。简单说,中餐以“味道”突出,西餐以营养见长。“味道”有很深的道理,洋人有所不知,但至少还有相应的词儿faviour。然而,古代中国人对于营养竟然一无所知,连个词儿都没有。根据《辞源》,汉语里原有的“营养”一词意思是“生计”,那也是宋代才出现的。

英文的“营养”(nutriment)汉语里找不到词儿翻译。“营养”是日本人生造的,像现代汉语里的无数双音节抽象词语一样,“营”字选得莫名其妙,看不出跟“养”有任何关系。我经过深入考究,才知道出自一个冷僻的中医学术语“营卫”(《灵枢经·营卫生会》;“谷入于胃,五脏六腑皆受其气,其清者为营、浊者为卫。”)。这也表明“营养学”跟中国饮食文化的距离是多么遥远。

“粒食”之路非常曲折,使中餐演变出一些光怪陆离的境况。回看西餐,可能会误认为没多大长进。然而人家也不是“白吃饱”,近代以来,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营养学日新月异——从脂肪、蛋白质之类的区分,到品类繁多的维生素、微量元素的发现;从尚能分辨,到不可感知,越来越趋向精微、无形。这跟中餐的“味”表面上颇多相似,而本质却根本不相同。

中餐、西餐不同的发展路途,可说就是“味道”和“营养”的殊途。一个近于艺术领域,一个属于科学范畴,两者难说有高下之分。强为比较,倒是洋人对“味道”也算熟悉,虽然不甚了然、特别是不知其所以然;而国人过去却好像从来不知“营养”为何物。

“那么你认为西餐高于中餐了?”不对,甚至可说相反。

营养学家孙中山帮我说话

中餐高于西餐,这么说肯定要挨骂。幸而我找到了一个强大的挡箭牌,就是孙中山先生。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医生,却想不到他也研究过营养学,而且有十足专业的论述,篇幅长达万言。他要借着吃来解释他的“知难行易”的“孙文学说”。

营养学家不离口的是“多少卡路里的热量”。最早向国人介绍“卡路里”这个概念的是谁?据我所见,是孙中山。因为最早,他不得不独创一个名词“热率”来表示calorie。他管食物的本质叫“燃料”,把脂肪看成是“燃料的蓄积”。他还分别论述了蛋白质、碳水化合物、脂肪等营养成分的含热量。更可贵的是,他把大豆看成蛋白质的重要来源。

中山先生的营养学实践,可以拿豆腐来代表。豆腐是中国的一大发明,现代西方营养学家盛赞它是“最理想的健康食品”。洋人熟悉豆腐,多亏了民国元老李石曾先生(1881—1973),他是中山先生亲密的战友。他留学法国学习农学和化学,对大豆有专门研究,曾用法文发表了一部题为《大豆》的专著, 后来创立了巴黎豆腐公司。为了让洋人亲尝美味,又开设了欧洲第一家中国餐馆,赚钱资助辛亥革命及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山先生高度评价豆腐,说它要胜过肉类,有其长处而没有其缺点。

孙中山不仅是营养学家,更是中餐专家。他宣称中国菜肴是“世界之冠”,并提出过惊人的预见:中餐将成为“人类之师导”。他的大胆观点,是出于对中餐性质的认识——烹调像绘画、音乐一样,属于艺术。

在中餐、西餐高下的争论中,“营养派”总是攻击“艺术派”,说他们是“营养盲”。我搬出中山先生,因为他精通营养学。这会使对方容易信服。

(未完,请见下期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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